一
最近的每一天,我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坐车,一个人走路。
一个人钻进餐馆,望着五花八门的菜单发呆几秒,和自己做着快速问答的游戏——
“你最想吃什么?”“炒白粿。”“好!”
“可我也想吃鸡腿儿。”“留给明天吧!”
城市的餐馆密密麻麻,装载了炊烟和生计,在特定的时间里冷清,又在特定的时间里热闹。我最爱八点,爱十二点,爱十八点,餐馆是一个又一个的树洞,我踩着点,钻进树洞,和食物窃窃私语,做了约定。
一个人站在加班回来的公交车上,身子摇摇晃晃,脚底有些发疼。耳机里的音乐淹没在嘈杂的发动机声里,变成奇怪的呜咽,咿咿呀呀,广告声在耳边嘶吼,呜呜哇哇。
城市的灯光就印在眼前,交织成一张网,从华灯初上时分,开始将每个人裹紧,车辆是爬在网上的蜘蛛。我摘下眼镜,所有的灯光就变成无数的带着亮光的斑点,闪过来又闪过去,黑夜的脸上布满发亮的雀斑。
每次出门,总是要盘算好时间和查好地图,手机地图上的指针摇摇摆摆,我却义无反顾地,向着与目的地相反的方向走去,马路在烈日下变得炙热,每一步都得走得轻快,像和空气跳着一曲奇怪的探戈。
城市的街道长长短短,组成一个迷宫,我每天在迷宫内来来往往,走不出去。我常常迷路,常常赶路,也常常不紧不慢地走路。
最怕遇上雨天,脚底像有引力,硬是朝着有水的地方踏去,水花和脚踝追逐打闹。遇上人流涌来,举着的伞互相剐蹭,“让让,让让”,水滴被抖落,落到发上,抚摸脖颈,钻进衣领,凉凉的。
在城市的迷宫里,穿梭着一个人的我,日复一日。
二
那天,穿了一双新鞋。鞋和脚互相望望彼此陌生的面孔,问候之后,便相挨在一起。
走起路来,鞋的边沿和脚的皮肤贴近又分离,一步一个摩擦,数千次摩擦后,脚开始感到刺痒,开始疼痛,开始肿胀,开始起泡。脚开始思考,究竟是要坚持磨合,还是就此远离。
“新鞋磨脚,适应就好。”脚想到此,决定继续磨合下去,脚在疼痛之后,开始起茧,鞋子也愧疚,它开始慢慢扩大自己,脚适应了鞋,不再痛了。
这样走了大概一周的路,脚和鞋就从陌生转向熟悉,相挨成为最舒服的弧度。
原来,世上所有的亲密关系,都如脚和鞋,互相磨合,相互适应。世上所有的职业,都如磨脚的鞋,在疼痛中生出一层舒服的茧。连适应孤独这件事也是。
四年前,刚上大学,去哪里都成群结队,紧紧挨在一起。后来,各有各的安排,很难一直凑在一起,零零落落。追求舒服,习惯独立,独来独往。
不合脚的鞋,慢慢收进了鞋盒里。留下最舒服的,也带着那薄薄的茧。
一个人走路,偶尔感觉很糟。
走在冬天夜晚的校园里,灯光昏暗,榕树在夜色中变得墨黑,枝干长长短短,向着路人展示出奇怪的剪影,好像裹再多的衣服也无法抵抗钻入身体里的阴冷。
路过学生街侧门,刺耳的音乐声混杂着烧烤的油烟气,那头男男女女摩肩接踵。
这头却蜷缩发抖,于是跑起步来,南方湿冷的空气钻入胸腔,眼前的路长得没有尽头,冷,触感只有冷。路过小操场,还有成双成对的人们,笑声阵阵,他们额头甚至沁出汗珠,他们忘记了寒冷,甚至忘记了脚下走了多少路。
他们都穿着已经合脚的鞋。
我才意识到,人生,不过就是穿着鞋,走那一段又一段的路。
三
孤独是一个人走这条长路,不紧不慢。
鞋穿了又脱,脱了又穿。脚在不穿鞋时,最自由自在,可是它终究想要穿鞋。人在独来独往的时候,最是自由,可人还是觉得,要有一双鞋。
我们自身,也是一双双鞋,这个世界,就是一只脚。最初,我们都是不合脚的,摩擦摩擦,我们最终把自己变成了最适合它的形状。
贾樟柯用《山河故人》说了一句话:“每个人,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。”鞋对着脚说:“每双鞋,也只能陪你走一段路。”
时间到了,鞋子终究离开了脚,脚也在寻找新鞋。
茧还在隐隐泛疼,脚在那双鞋离开之后,也曾暗暗思念着它,思念着它带来的舒适,也思念着它带来的疼痛。原来,舒适和疼痛,相伴而生。
所以人啊,终究是独自来,又独自去,聚散终有时。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,最终陪伴自己的,只有自己。
四
人和人的关系,牵扯上性格、利益、时机,是比城市灯光还要复杂的网。大多数人寻求热闹,寻求所谓的“人缘好”,呼朋唤友,觥筹交错。
也有许多的一个人,安放在城市的各个角落,他们想吃什么便去吃,想做什么便去做,思绪自由漂浮,表情自由组织,双手自由摆放,脚步自由踢踏。
一个人多好呀,自由,轻松。他们默默对自己说。
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。我可以每天早起,一个人赶往目的地;我可以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火车,跑去旅行;我可以一个人去电影院,看一场电影;我可以一个人,做很多很多的事情。我可以比自己想象得更独立。
一个人走路时,我总是看路边的建筑,看路人的表情,看路边的店铺,迷宫里的每一面我都熟悉,每一面我也陌生,我几乎看得累了。可没戴眼镜时,眼前是一片模糊,我能看清的,仅是脚下的路,除此之外,都是一片虚无。
在独处时,我可以更好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想法,听到内心的声音。我可以不被打扰地思考一件事,构思一篇文章,安排一个计划。
如果不是一个人,许多计划都要被打断,自我变得模糊。
我也结交朋友,我也冲向热闹,但我还是用了更多时间独处。安于孤独,并不是性格孤僻,而是看穿了孤独。
什么是孤独?
有人说:“孤独是虽身陷囹吾,仍有自由活动的余地,而他们也尽其所能的去发挥这种自由。”有人说:“孤独,就是一种与别人无交涉的意识状态。”还有人说:“孤独是自然与自我融合交汇。”
孤独是还没有遇到一双合脚的鞋之前,就算光着脚丫,也脚步轻快,安稳前行。
五
思想也是孤独的。
可大多数人也都在寻求观点的抱团。
于是网络世界,一波又一波地热点涌来,寻求同类,握手点赞。可是在群体里,想法最容易被牵引着走,寻找同感容易沦落为刻奇,沦为思想的消失。
思想的孤独,在于独立思考。因为任何一种结论,如果来得太快,都会成为思想的敌人。我不喜欢鸡汤,不喜欢那些所谓的人生哲学,就是因为它们太渴求认同,不让人拥有足够的怀疑。
怀疑却是思想的第一步。
蒋勋先生说,作为一个不思考的社会里的一个思考者,他的心灵是最寂寞、最孤独的。因为他必须要先能够忍受,他所发出来的语言,可能是别人听不懂的、无法接受的,甚至是别人立刻要去指责的。
就好像空谷中的回响。
我看到许多人簇拥在一起,热火朝天地肯定着同一个观点,却突然想掉头,远离那种抱团的热闹。我时常为自己的怀疑感到孤独,如同这篇文字,它们最终会变成空谷回响。
我总是想起王小波的那段话:“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,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。因为这个原故,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。”
这只特立独行的猪一定是孤独的吧。个体性逐渐稀缺的今天,有些空谷回响的声音,闪耀着思想的光芒,可它们却始终是孤独的。
所以,孤独不是什么可怕的事。
孤独不同于寂寞,孤独应当是一种和谐状态,你在独处时,能更好地打量这个世界。
孤独不同于孤僻,只是保持思想的独立性,不盲目跟随潮流,能够独立思考。
孤独是保持自我一个人走路,而不是冲向人群里。只是走着走着,对着迎面走来的那个人轻轻说一句:“嗨,原来你也在这里。”